第六十三针 宗师服输 (第2/2页)
此法虽难,但在场众人多是行家,自然都知道这门针法,让人诧异的地方在于:这场刺绣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,从始至终没有人看见凰浦这边的绣师翻过来绣,所以竟无一人看出高眉娘在进行双面绣!
“原来如此,原来如此……”徐博古道:“我说为什么会多出那些针路,原来如此!”
天下四大名绣之中都有双面绣的针法,而苏绣于此尤精,刚才徐博古摸其针路,竟在里头察觉到有苏绣针法的痕迹,一时间沉吟不语。
霍绾儿应变极快,在梁晋等还未反应过来时,含笑说道:“《叶藏丹果》!好一个《叶藏丹果》,这个‘藏’字真是用得绝了。”
她眼光一扫,身边屏儿马上会意,如捧哏一般问道:“姑娘,绝在哪里?”
霍绾儿道:“将荔枝半隐半现在枝叶里面,果实藏于叶中,这是‘藏’字第一层含义。”
屏儿接口问:“那有第一,那就有第二了?”
霍绾儿继续说道:“表面上看只有正面有荔枝,其实背面却还有荔枝,刺绣藏于阴面,这是‘藏’字的第二层含义。”
“哇,这么厉害啊!”屏儿拍手道:“有第二,那还有没有第三?”
霍绾儿笑道:“这位高师傅,是在我们所有人眼皮底下绣的,这里不仅有我这样的绣行素人,更有梁先生、蔡先生、徐老先生这样的大行家,结果所有人都没发现,所有人都被瞒过,立意深隐出乎众人意料之外,这是‘藏’字第三层含义。”
说到这里,霍绾儿叹道:“一幅刺绣,有了三层‘藏’意,这幅《叶藏丹果》这个藏字用得好。”她转头对蔡有成道:“蔡先生刚才说,上乘的刺绣,必须在立意高雅的同时,能在技巧上有所展现,高师傅以双面绣的高超针法来展现‘藏’之深意,这一点却不正与蔡先生所论不谋而合!蔡先生,我说的对吧?”
蔡有成一时愣住,眼角一瞥黄谋,只见二公子脸色不善,然而被霍绾儿当面这么一问,却还是不由得道:“是,的确是。”
梁晋看了霍绾儿一眼,忽然道:“霍姑娘这评绣的本事,也是上乘境界了。”
“梁先生取笑了。”霍绾儿笑道:“刺绣我虽然不是很懂,但刚才几位先生都说了,论针功、论构图,这两位师傅是不相上下,刚才诸位还被瞒着的时候,都说要分胜负,只能着眼于立意上。现在看来:《篮采离支》以刺绣技巧暗合古蕴,有旧意;《叶藏丹果》则以双面绣另辟蹊径,可说是别出心裁——一个有旧意,一个有新裁,这立意上,显然也是难分高下了。”
她环顾:“若是如此,却该如何论高下呢?”
就在这时,有人叫道:“那就数荔枝!数荔枝!谁的荔枝多谁赢!”众人望去,却见说话的是林添财。
原来刺绣的针工他懂,但这什么立意、什么境界他就闹不大明白了,可他会数数啊,从刚才一直盯到现在,知道茂源那边大大小小绣了二十一颗荔枝,凰浦这边半隐半现绣了十六颗,本来是凰浦这边少了,可现在背面荔枝一出现,林添财眼尖,就看出至少有七八颗往上,两相一加肯等比那边多了,于是高呼了起来。
梁晋闻言怒道:“这是上乘斗绣,数什么荔枝!”
林添财叫道:“斗绣围棋最后要数围棋,斗绣荔枝为什么不能数荔枝!”
梁晋道:“上乘斗绣,斗的是风格、意蕴、境界、立意,哪有数荔枝多少决胜负的?”
林添财道:“那你们刚才不也说,什么构图,什么立意,还有针工什么的,双方都不相上下吗?”他往人群里一招呼:“既然都不分上下了,那就数一数荔枝,谁的荔枝多了谁赢!大家说对不对?”
人群里有十来个是他带来壮声势的渔民,刚才虽然看得闷但因为拿人钱财也就没走,这时就跟着林添财起哄:“倒也没错!”“反正别的都差不多,那就数数啊。”
梁晋道:“……”
换了别的场合,他就要靠绣评权威压下去或不加理睬了,但霍绾儿刚刚做了一番精彩的绣评,赋予了《叶藏丹果》三层含义,这时众人再起哄,他反而不好威压不顾了。
便在这时,袁莞师走了过来,众人便都静了,只见她从林叔夜手中接过刺绣,将绣展了展,忽然示意了一下徒弟,两人将绣幅拉开,在众人面前转了一转,这一转,又引起了数声惊叹。
原来竟不止是双面绣这么简单!这幅绣如果单面看只是有凹凸的层次感,可双面转着看,竟然像是一棵荔枝树的一个截面从正反两个方向看时的样子——这是视觉上的立体错觉!
在场绣评人都是识货的,这个角度一摆,众人都觉得目眩,喝彩之余心里都想着:“凰浦的这个绣师,真是好厉害!”一时之间,方台之上所有人都静默了。
袁莞师长长叹了一口气,说道:“以针功而论,高师傅的荔枝绣未必就在老身之上,但我这幅绣是积数十年之功,而高师傅则是临机新变……”
她将《叶藏丹果》还给了林叔夜,朝着高眉娘的方向弯腰一福,高眉娘遥对还礼。
便听袁莞师说:“高师傅神技!东莞袁惠妹,甘拜下风。”
梁晋目瞪,黄谋暗惊,蔡有成结舌,霍绾儿挑眉,林叔夜抚胸长舒了一口气,李绣奴再望向高眉娘眼神已满是崇拜,而台下黎嫂和喜妹则高兴得跳了起来,林添财尤其哈哈大笑,笑道仿佛天上掉金子一般:“哈哈,哈哈!我们赢了!我们赢了!我们赢了袁莞师!我们赢了广茂源了!”
众人齐齐向高眉娘拱手贺喜,袁莞师这一认输,不只是凰浦绣庄的胜利,高眉娘本身也将跻身刺绣宗师的行列。
然而她唯一露出的眉眼却没有半点起伏,没有惊讶,也没有欢喜,更不回应众人的恭贺,礼貌性地福了一福,对林叔夜道:“庄主若无吩咐,妾身告退。”说着便转身离去了。
见她如此冷淡,除凰浦众之外所有人都是愕然,都想:“这人好狂!”
旁人只是这么想,梁晋恼羞成怒之余却说了出来:“哼!狂妄!”
只有林叔夜看着她瘦削柔弱的背影,心里忽然冒起一个念头:“姑姑不是狂妄,她是孤独……”
那个孤独的女人快走到方台边缘、将下阶梯时,忽然整个人晃了晃,竟栽了下去。
林叔夜大吃一惊:“姑姑——”